朝闻道。

因为想到了,所以就写了。

【俞亮时光】告白日

窗户纸捅破了文学,9k+碎嘴预警,虽然前文无关,但也可以连起来食用风味更佳(

朋友欣喜若狂:亮子终于告白啦!

——————————

"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01

      2012年12月22日,迎着末日之后的第一缕晨光,时光三段拖着行李箱走出机场。

      他走得颇为费劲,刚从一行记者的围攻下逃脱,长枪短炮扎得他脑袋生疼;他的行李箱太大了,几乎装了他一整个秋冬的换洗衣服。在樟宜机场登机时他还穿着短袖,航班落地才感受到国内十二月的寒冷,围巾帽子及保暖的衣物被压在箱子最底下,按照他的性格,太怕麻烦,宁可披着一件随身的两用衫抗着风走,也不愿拆箱再打包一回了。

      应氏杯从五月打到现在,时光辗转各地,本以为要在新加坡待到一月份,直至决赛结束才能回来,但赛程有变,后四番延期至三月,且就在沪市举行。于是他干脆利落地回了家,好好休息一阵。

 

      他是坐的红眼航班,夜色黑沉灰云密布,看不到一点灯火;及待从摆渡车上下来,他风尘仆仆,精疲力竭,还没站稳就被闪光灯晃晕了眼;昏暗的停机坪上刮起一阵细风,他被无孔不入的寒意刺得一踉跄,差点撞上记者举过来的麦克风。

      二十二岁的年轻人扶着降梯,恍如隔世。他以为飞机是时空器,在天上走了一圈,回到人间仿佛又是二零零七年:但他和俞亮北斗赛后回国是深夜,方绪和白老师悄悄地来接他们,没有蜂拥而至的灯光,也没有如蚊如蝇的媒体,更没有饱藏质疑的鲜花和祝贺。

      就在前一天,他拿下决赛五番棋的首胜局。这位从预选赛过关斩将杀至决赛的黑马选手其实淡出媒体视界已久,他上一次登上《围棋天地》的杂志封面,还是和中国最年轻的九段棋手俞亮一起,出征北斗杯赛之前的合照。

      时光后悔没有戴帽子了,他许久不出远门,学不会自己打理。他感觉天灵盖被凌晨的风吹得发麻,发顶乱得不行,看起来一定是疲惫又憔悴,毫无一点胜兵的样子。

      我都能想到媒体怎么写了,他心说,"哀兵必胜,时三段回国,机场大弹《易水吟》"。要是这样的照片登上杂志,实在不是很好看。希望爷爷不要收集进相框里,和多年前那张合照放在一起。

      而且我还没夺冠呢,他想,怎么能放在一起呢。

 

      洪河和沈一朗等在出口。洪河挺夸张,扯了条红底白字的横幅,上书"祝贺神之一手时光三段击败朴廷焕*勇斩首胜",时光瞅着那段位扎眼,说洪少侠咱这次不跟你计较,您下次做横幅,就该写时光九段了。

      洪河把横幅兜头给时光一罩,裹个严实推进车后座里头,"得了吧你,冻得跟鸡崽儿似的。阿朗搭把手,好家伙咱们时长老属蜗牛的,比个赛能把家也给搬走了,这行李重的。"

      沈一朗正帮时光解那块硕大的横幅布头,他看时光手脚都梏在一道,打横躺在后座上单露出个后脑勺,笑得不行,草草帮他把嘴巴解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就关上车门去后头帮着扛行李了。

      时光蜷着腿,躬着背,像困在一件被套里。车载空调的暖风吹在他脸上。十二月的江南已经冷得冻骨头了,他被外头的风吹得头疼又眼酸。比赛结束他没在新国多做逗留,赶着飞机一晚上没合眼。现在像躺进一池温水里,暖得手脚发麻,困倦得不行;他好像脸部肌肉也冻僵了,心里是开心的,但是累得要死了,拎不起嘴角,也笑不出来。

      "困了吧,"沈一朗问他。时光迷迷糊糊地应一声,沈一朗听见声音,扭头往后座瞧。时光眼睛都要睁不开了,只是吊着眼梢,目里头都聚不了光。他又问时光:"回家吗?"

      时光说:"回我家。"他讲话都是鼻子里出音儿,语末软糯糯的,音还没落下就堕进黑甜里。

      沈一朗拿了个靠枕垫在时光脑袋下面,张着口型对洪河说:"睡着了。"

      洪河笑了笑,又摇摇头,绕开路面的一个小洼,把车子开得更稳了些。

 

      早晨五六点,天还黑着,路灯却停了。路边的树只在车灯经过时敷衍地立着,透露着一种冬日里的惫怠。方圆市在南方,毗邻沪杭,又不像沪市航港发达,静静依着北面坐隐湖,像沉静在烟雨里的闺秀。她的冬天若要雨雪,寒凉早在晴秋就先行打听问道了,寻着缝钻进四肢百脉,叫作积寒;撞见久战沉疴的疲惫的人或树,就能变成冰冻三尺的颓败。

      轿车里的空调吹得嗡嗡轰鸣,与窗外呼啸的北风形成一种势均力敌的奇妙的抗衡。熟睡的人骨头都泛暖,总能挣脱被窝的各种束缚;洪河盖在时光身上充当被子的横幅被他踢到一边,睡得横七竖八,露出半截手臂来。他本来手腕细,肉都挂在手臂上,敞风的袖管里头欲盖弥彰地显露一小截婴儿肥;但现在又瘦得很均匀了,外套下面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的饿殍。

      时光苦战了大半年,应氏杯的单败淘汰赛制过于残酷,他从预选赛起就不敢放松丝毫了。

      以时光的排名,根本拿不到种子队的名额,却能单枪匹马战进半决赛大爆冷门,遑论现在一举拿下决赛首胜,其实比起惊喜,不若是匪夷所思:国内棋坛回忆起时光这个名字——昔日天赋少年,北斗一战成名,能与世家之风一时瑜亮。但这些年,他总是轻描淡写作陪衬的——除却前几年的升段赛,时光极少出现在国内外围棋比赛的赛场上,仿佛昙花一现,在人才辈出的新世代,实在难以掀起什么骇浪了。

      谁能想到,时隔五年,他会在应氏杯上大放异彩。

      也无怪媒体与棋坛质疑纷纷,坠下神坛的奇迹选手卷土重来,如今离攀顶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到底是实在运气太好,又或是如有神助呢。

 

      时光睡得正香,他首要真正的休息一场,无暇去顾及世外的纷扰。但他的名字已经出现在各大报纸和体育新闻网站上,吸引着全世界棋手的目光;又或许如果他下飞机后没有忘记开机,蜂拥而至的祝贺电话与短信又能吵得他不得安眠了。

      但他现在梦正好,躲在洪河的车后座,谁也不能打扰他。

 

 

02

      洪河在楼下停了小半个钟,本来是想等时光醒瞌睡。但时光被叫醒后,只来得及向车窗外头瞄一眼,确认自己真正回到了家,把背包往怀里一揣作抱枕又昏睡过去了。

      洪河就和沈一朗坐在车里小声说话。现在天色其实还很早,刚有点蒙蒙亮的意味。雪在昨夜下过一轮,天没亮又化个干净,如同没来过。时光家楼下正种着一片银杏,被霜打掉一层焦败的老叶子,剩茸茸一层鹅黄紧紧覆裹在枝条上,看着很是秋暮冬初,但莫名显得鲜活。风把树叶吹得簌簌响,与二人的说话声揉作一团,像催眠曲。

      "诶沈一朗,"洪河从驾驶位转身去看时光,未发现他有什么醒转的动静,回过身啧啧称奇,"你瞧瞧,睡成这样,这是拼了命啊。"

      沈一朗道:"战线太长,独自一人绷了六个月,换我早撑不住。"他顿了顿,习惯性地要推眼镜,才想起今天是没有戴的;手指了无趣味地摸了摸鼻尖,又说,"我本以为时光今年也不会参赛。"

      "谁说不是呢。"洪河说,脸上仿佛与有荣焉,"原来这小子在这儿等着呢,厚积薄发,一举搞个大的。"

      但他俩心知肚明,这哪算厚积薄发呢。

 

      时光当年升至三段的成绩,是前所未有的全胜第一。那时的他仿佛是显露的冰山一角,潜伏在海平面下的棋力到底深至几何,总归大家都以为是能在世锦赛上见真章的——真正的种子选手,许厚压箱底的绝招,但在同年的围甲赛突然少见其身影了,只在保级赛上见过几回。后来总决赛方建打G.C,时光竟然是没有出战的。当时国内棋坛就对他议论颇多;及至第二年,四段及以上升段赛上,到底也再看不见时光了。

      他就像一枚真正的种子,埋在土壤里,再也没有冒出芽来。

      究其原因,明眼人看破不说破:有俞亮参加的比赛,他都不会出现。

      明眼人洪河啧道:"看来还是感情问题。"

      沈一朗要翻白眼:"你别胡说。"

      "我哪儿胡说了,可不就是那……俞亮从家里头搬出去以后的事吗。"洪河快语如快棋,只在讲到俞亮名字时小踩一脚刹车将声音压下去。他结着眉,讲话要难受死,又觉得沈一朗真不懂,"唉,伯牙失子期,知音断弦琴呐。"

      沈一朗被他语气给逗得一乐,又觉这样的事开玩笑也不妥,随即正色。

      "这次应氏杯俞亮也参赛,只不过止步八强。你的歪理可不得证啊。"沈一朗说,"何况我还给俞亮发了结婚请帖,时光也知道的。"

      洪河夸张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哟沈舵主,您可真会办事儿,不怕结婚结一半伴郎跑了?"

      沈一朗懒得跟他辩闲话。洪河这一句提了声音,吵得时光将将要醒,咂了两下嘴巴又歪着脖子睡着。二人顿时对时长老的睡功服气,睡相太奶,洪河捂着嘴要笑。

      "这话你开玩笑说就算了,别出去乱说。"沈一朗想了想,还是嘱咐洪河道,"他俩如果真有心结,时光这次能参赛,也说明心结将解了。"

      洪河哂道:"我就是瞎胡说。你看这小子睡得没心没肺的样,能有什么心结,肺结都费劲,肠打结还差不多。"

 

      沈洪二人最后还是把时光扛到了家里。

      时妈妈赶着去上班,小轿车启着火等发动机抖利索。五十多岁的人了,赋在闲职上等退休,被洪河喊了一嗓子,一脚油门轰得车也歪歪扭扭,吓坏老太太。洪河跟时妈妈要了家里钥匙,让她安心上班去,他俩把时光全须全尾地运回家照顾好。时妈妈又说下班回来早,今天冬至了,留他们在家里吃饺子。

      "好啊阿姨,时光说您白菜馅儿的饺子做得一绝,在新加坡就指着这口夺冠呢,我早就想跟您讨教讨教了。"洪河跟冯巩似的,天赋是最讨中老年妇女的喜爱;时妈妈被他哄得眉开眼笑。

 

      时光家里头还是十年前的装修。房子也老,跟之前他与洪河住的那一件间比不上;但是胜在僻静,一整天听不见喇叭声,阳光能满满当当地盈在他的小卧室里。

      洪河想起来就唏嘘,"当初那房子多好啊,小没良心的就给退了,我要是和林灿有个小吵小闹的都没地儿躲。"

      他俩把时光安顿好——鼓鼓囊囊地给他塞了一床被子,又把小孩那么高比主人还重的行李箱搬上楼,累得够呛。此刻挨在客厅的沙发上灌凉水。

      沈一朗说:"他后来一个人住,还不如回家舒服一点。"

      "诶呀还是家里好啊。"洪河说,"你看时妈妈多宠这臭小子;跟俞亮那阎王住在一起,能好过吗。"

      但沈一朗不置可否:"他其实那几年跟俞亮玩得好,过得挺开心的。"

      "诶我说你今天怎么尽怼着我的话说。"洪河照着沈一朗肩头来了一巴掌,"美了吧,人生赢家讲话都飘啊——怎么着,后天就要结婚了,今儿最后一位时大伴郎尘埃落定,新郎官你可算万事俱备了吧。"

      讲到这里,沈一朗才显出一点羞赧的样子。他平日里头沉沉稳稳,现在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一点少年气。

      "也怪我这事儿时间不凑巧,时光才紧赶慢赶要回国。给他累得不行。"沈一朗说。

      洪河呸呸呸连啐几声:"什么不凑巧,时光拿了首胜,你又结婚,这叫双喜临门——"

      小卧室里头翻天一阵响动,惊坏了二人的贫嘴局;开门一看又笑作一团:时光睡相实在太差,能挂着被褥床单滚到地上,撞到了床边的棋桌;两方棋桌都被他撞到一起,又牵连了俏生生立在那边岁月静好的行李箱。行李箱好生冤枉,凄凄惨惨敞在地上,肚子里头的衣服喷了一地。小房间里统共那么大地方,像进了贼,又涌入了笑声和时光半梦半醒的呼痛声,嘈杂成一团。

      时光剩一只手一条腿被被单捆住挂在床沿上,裹得像一个圣诞礼物,露出茫茫然一张脸。他被痛醒,眼里头直冒眼泪珠子,但思绪其实还在昏昏沉沉的梦里,一下子不知今夕何夕。

 

      好痛啊。时光迷迷糊糊地想,梦里不是觉不到痛吗。

 

      沈一朗赶忙给他扶起来。洪河在一旁起哄:"时丞相,你这幅样子谁敢跟你同床共枕,不被你梦中杀人啊。"

      时光连着诶了两声,举目四顾得像一个失忆患者,等眼里头慢慢能聚焦了,也跟着洪河作起来:"孤没看错吧,洪祭酒,沈令君!"

      "去去去去,"洪河被他酸得直翻白眼,"敢情您困得没瞧清楚谁的车就敢上是吗,亏我和沈一朗这一路把你扛回来,没良心的玩意,"他说到这里,自己上了火,"你瞧瞧你把自己折腾成什么鬼德行,什么比赛能让你把命都拼了——把你拉猪场卖了都亏我油钱,猪都比你趁斤两。"

      时光得了便宜卖乖,抱着腿唉哟诶哟地叫唤起来,打断洪河密集的话佐料。他拉上沈一朗作盟,直往大哥身后躲,嘴里头哆嗦,"撞着腿了,疼疼疼疼疼……"

      沈一朗能拦洪河,把洪少侠的火气挡在外头。时光撞到的地方泛了一大片浓青;洪河一看也消停了,去药箱里头翻红花油,嘴巴里头嘟嘟囔囔:"这么一块小破地你放俩棋桌,不撞你撞谁。"

      时光本来盘腿坐在床上,又拖着条腿去摸一遍棋桌,里里外外检查一通。

      "有一面是俞亮的。"他说,"他走得急说下次来拿,但是再也没见着人了。"

      洪河去撩时光的裤脚,一巴掌先把这猢狲打老实了;时光疼得龇牙咧嘴,安安分分坐回床上,自个儿把着裤腿,沈一朗给他搓药。

      洪河闲在一边,问:"俞公子绝情啊,这几年你们就没见过面?"他讲完这句,就被沈一朗看了一眼。洪河莫名其妙。

      "嗨……人家俞亮大忙人,跟我似的偷闲赖赛。"时光咬着牙忍疼。但其实有兄弟在,他就不愿意自己忍了,一吃痛眼睛里头又有潮气儿泛出来,连连吸凉气,"诶哟沈一朗你慢点儿,疼死我了你就没伴郎了。"

 

      时光这样一撞,窝在床上就不愿动弹了,乐颠颠地看工,指使洪河和沈一朗给他整理房间。他那一箱行李就能理上半天,从短袖到大衣一应俱全,夹层里塞着两本死活题被洪河翻出来,洪河嘲笑他:"哟,时大冠军,还跟冲段少年似的做题呢。"

      时光一愣,洪河这话他其实耳熟,想不起哪里听过;这两本书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进去的,他从未翻过,但认出来了是俞亮的书,也许是当时拿混了;也可能是俞亮不要了,没带走,剩给他的。

      时光赶在洪河翻开之前,跷着条伤腿去夺书,还要骂他乱动东西:"你懂什么,忆苦思甜,不忘初心好不好。"

      洪河气得要死,说这爸爸是没法当了,扑过去要抽人;沈一朗和事佬,架着洪河但嘴上起哄,算了洪河,算了算了,你打坏了我去哪儿找一个比你帅的伴郎。

      时光跳着单脚,偏偏还越过沈一朗去逗洪河。他精神头暂时养足,能像斗鸡一样撅洪河:"这不遍地都比他帅吗,阿福都成!"

      "……沈一朗你别拦着让我打死这兔崽子!"

 

 

03

      冬至日天就黑得特别早。时妈妈干脆早退回家包饺子。五点的钟一响,天黑了个透,热腾腾的饺子也上桌。洪河独得恩宠,二十个一盆的饺子左右两列,中间一碟茴香醋,亲儿子时光也赶不上这待遇。

      "嘿我说妈,我是您亲生的吗?"时光愤愤不平。

      时妈妈往他发顶轻轻招呼一下,笑骂道:"人帮你收拾屋子,你这一天干嘛了,光睡觉了。"

      沈一朗被白潇潇一个电话叫走,说是婚宴还有点细节没备妥。时妈妈看时光一筷戳一个饺子往嘴里送,自家的儿子最讨嫌,又要说了:"你看看阿朗和洪河都找对象了,你呢,准备什么时候找对象,什么时候结婚?"

      时光没想到回家的第一顿晚饭就被他妈一套三连,手一哆嗦,掉了个饺子在地上。"您这哪儿跟哪儿啊,我不急这个。"

      时光去桌子底下把那枚饺子收拾起来,拣着去厨房扔,听见洪河在外头哄他妈开心:"阿姨,时光这些年光惦记围棋了,心里头想的都是比赛,哪儿装得下别人啊。"

      很中肯。时光在心里评价道。会说你就多说一点。

 

      哪个少年人不曾有过情愫呢。

      有天时光下班经过学校,看到谷雨骑自行车载着江雪明回家,江雪明坐在车后座上,替谷雨撑一把小花伞。江雪明看到他了,下巴尖垫在谷雨的背上,替谷雨提了提往下坠的书包带子,又冲他笑着打招呼。他才醒悟过来一些什么,同时发觉自己已经错过。倒并非后悔,但那时他忙于练棋,已经无心恋爱了。

      别人的十六岁,是雨下漫步的鲜花小草。但时光在这个年纪,已是枰里杀伐,满心成败。

      在他看来,奋勇却不安,激情又沉静,这种浑噩的情感,仿佛一局局势未明的棋。他这样的棋手,惯于梳理势地,计较得失,故而是棋,总可以针锋相对,且理应寸步不让。其实结局非黑即白,非赢即输,填子数目,成败可以算得很分明。清晰且简单,他跟俞亮如是而已。

 

      他跟俞亮,下过多少局棋呢?时光心想。

      ——应该是比跟褚嬴还要多一些。他俩住在一道的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地练棋,棋谱记了厚厚一本,如果是俞亮赢,就画一道蓝线;反之就画一道红线。他在北斗赛时还输多赢少,后来册子上蓝线红线难解难分,他与俞亮也不分伯仲了。

      俞亮从家里搬走时,倒是把棋谱带走了。他有点可惜,又不敢找俞亮要回来。

 

      俞亮这种人,睚眦必报,绝对是当今棋坛最不好惹的那一种。面上谦和内敛,其实下起棋来锋芒毕露,招招落人死地,赢得利落,输也决绝;而他时光性格跳脱,反而落子老成。他师出褚嬴,举重若轻,步步为营,直至官子时图穷匕见,算一手分毫必争。

      他们俩讲不到一处,应该也过不到一处去的。

      所以落到现下这一副境地,其实实在没什么可惜的。

 

      他从十六岁开始,生命里就是围棋了,一直追着俞亮跑;从北斗赛到应氏杯,其实无暇去区分各种情绪,混为一谈也没关系。

      按褚嬴的讲法,围棋一旦爱上,就是这辈子再也放不下的东西。于是他想,若是没有遇到围棋,自己是否就能对别的人事物提一提"爱"这样的兴趣呢。

 

 

      洪河凭哄时妈妈开心的本事,获得洗碗豁免权。时光自己一个人站在水槽前头擦碗,头发丝儿都透露着一股颓唐气,仿佛白天的觉都白补。

      洪河端着盆切好的橙晃悠悠溜达到他身边,"哟,时长老,教务繁忙,辛苦啊。"

      时光睨他一眼,抹布摔在水槽里,"你这会儿不见义勇为了,枉称大侠。"

      "嘿小没良心这话说的,我刚没在你妈面前救你?"洪河拿牙签戳了块橙往时光嘴里头一塞,甜倒是甜,又新鲜多汁,时光呸呸呸地吐着皮。洪河一乐,又说,"怎么着啊,心不在焉的,担心接下来的比赛啊——那也就是个棒子,不足为惧,你时光夺冠已是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河,无人可挡了!"

      时光没捧住洪河的包袱,任他话头砸地上;而且嫌洪河挡着碗柜,把人往边上赶。"你怎么这么贫呢,林灿都没能治好你?"

      洪河被推了一遭,自讨没趣,咂了咂舌,道:"不是吧你,这么酸呢,冬天刚开始呢就思春啊?"洪河揶揄他,"你也别急,铁树都能开花,都是看缘分的——改天我给你看看面相,算一卦。"

      时光洗碗正没劲,顺着洪河的话头说:"您还有这一招,别改天了,就现在呗。"

      "好家伙,那我可算是泄露天机。"洪河装模作样的本领有一套,捏着时光的下巴颏上下打量。时光原本还是个圆润脸,现在捏着颌骨都硌手。洪河虚着眼睛掐指算了一会儿,神神叨叨:"诶呀这位才俊是天庭饱满,鼻头圆润,旺夫相啊。"

      "去你的吧。"时光啐他,手上的泡沫挥他一脸,连踢带踹把洪河赶出了厨房。

      洪河回客厅里看电视,又问他:"时光,我跟林灿准备买房了,你也考虑考虑。咱们房子买近点,往后儿女搭伴下棋方便。"

      时光想了想,关掉水龙头,朝外头喊:"你跟沈一朗商量吧。"他收拾好灶台,手里提着包厨余垃圾走出来,冲洪河说,"别客气啊,吃饱了还有的带回家,临走帮我丢了去。"

 

      老房子住了二十年,是该换一换。时光心想。

      他当年退了租,其实搬家整理得很粗糙,留了一些零碎东西没带走。后来想找房东去拿,房东告诉他房子卖出去了,新主人家换了门钥匙。兴许没要的东西早就扔了,总之不太方便上门跟人家提这种要求的。

      时光只好作罢。原本忘在那里的东西,不要也就不要了。

      俞亮也剩了棋盘和旧书没拿走,被时光妥帖收好,等他有朝一日来取。但也许对俞亮来说,那些东西也不重要,不要就不要了。

 

 

04

      时光白天睡足,晚上就少觉。

      手机被打开又合上,荧光屏一亮一灭,像闪在被窝里的一颗星子。他回了一遍祝贺短信,现在就剩俞亮的那条打着未阅读的标签,挂在屏幕的最上头。

      「恭喜啊。」

      简洁得一如既往。

      时光想了一整天,腹稿打了几万遍,在这时胆怯。打字时手被冻得哆哆嗦嗦,最后踯躅一刻,只回复了一句谢谢。

      他还想,俞亮发三个字,他回两个字,才能显得不刻意;又觉得自己幼稚。但发都发了,是来不及后悔的。

 

      他合上屏幕就不再看了,耳朵里头单听得见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心脏也跟着激灵一下,又沉在一片黑茫茫的夜色里。他把捂不暖的手机握在掌心,又把被窝卷在身上,裹成着实不太好看的一团。被窝里伸手不见五指,他只管睁大眼睛,仅能瞧见近在咫尺的虚影。他的背脊被烘得微汗,难受得躬起来;但手指头发凉,将手机攥得死紧。

      他其实打算这就合眼睡了。手机凑在脸前头,鼻尖能摸到冷冰冰的金属气味;但想着睡前再等一会吧,还是把手机屏幕按亮。

      ——与此同时,极为清脆"叮"的一声,将他一整颗昏昏欲睡的心都唤醒了。

      黑暗的一团被窝骤然亮了起来,时光虚着眼去看屏幕;他被刺目的白光扎得眼角泛酸,拿手背使劲揉了揉眼睛。

 

      「接下来的比赛加油。——俞亮。」

 

      时光从被窝里坐起身,屈起一条腿靠在床头。他想了想,回道:「我会的,你三星杯也加油。」

      时光想,他跟俞亮多年未联络,讲的第一句话居然像两只加油站成精。但他这次比俞亮多回两个字,就当是平了刚才的帐,而且还多饶他一个字,俞亮就不要计较了吧。

      「好。」

      俞亮回得很快,将那多的一个字还给他。并且不偏不倚,正好可以结束话题。

 

      时光等了一会儿,又打字道:「还没睡?」

      俞亮就回:「还没睡。」

      先沉不住气的人一下按灭屏幕,把手机摔进软绵绵的被褥里。

 

      时光又去找手机。

      时光想了想,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坦然,俞亮的回应也并不能称得上冷漠。自己其实可以再热情一点,总之不要走出普通朋友的范畴就可以;反正俞亮也还没有睡,多年未见的老友之间聊一聊天,这是合理的。况且后天还要在阿朗的婚礼上见面,我给小俞老师一个适应的过程,我实在是很体贴了。

      夜深人静,他的思绪跟着窗外的风乱跑,回过神来,电话已经拨出去了。听筒里头响一声,他的勇气就减一分,他决定在五声以后就挂的。

      但俞亮在三声以后就接了。

 

      "时光?"俞亮说。

 

      凌晨一点,大部分人都进入梦乡了。俞亮也许也已经躺在床上,因为他的声音显得低而软,透过听筒有一种不真实的沙哑,像昏暗的床头灯,又像一杯助眠的热牛奶。

      时光想,他们还住在一起的时候,俞亮睡前就是要点夜灯的,如果喝牛奶,也会顺带帮他也热一杯。他嘲笑俞亮,说小朋友睡前才会喝牛奶。

 

      俞亮等了一会,听不见回应,平平慢慢地叹一口气,又说,"时光。"

 

      被点名的小朋友回过神,清了清嗓子,说:"小俞老师,哈罗啊。"

      俞亮那边安安静静地,等时光说话。但时光其实并未想好说什么,他松了松睡衣的领口——黄色珊瑚绒的睡衣,领口系得紧了;穿在他身上像一只裹满蜂蜜的熊,在棉被裹成的树洞里散发着喷香的味道。

      "嗯……沈一朗的婚礼,你会去吗?"时光问。

      俞亮说:"去的。"俞亮在电话里讲话,像一个机器人。通过电波传来的嗓音带着微哑的金属色,而且有些不近人情。时光想起很久以前,俞亮从韩国回来的时候,打了七十八个电话找他,最后发现他俩其实近在咫尺,仅仅一窗之隔。

 

      俞亮讲完两个字,电话那头又无声息了。时光有些受不了这样的安静,他笑了笑,强打精神,说:"小俞老师,我当伴郎,你得来啊。"

      "好。"俞亮说。

      时光就想挂电话了。

 

      俞亮没我带着,连话都不会讲了吗。时光心说。他不想与俞亮弯弯绕绕了,也明白有一些事情直抒胸臆比较好,江雪明给谷雨撑小花伞,林灿给洪河织围巾,时光想和俞亮一起下棋。

      他心里头原本有一簇小小的火星活过来,俞亮多讲一句话,就像吹起燎原的风。但时光烦躁地在被窝里踢了踢腿,想要将火苗踩灭,并且把重新燃起的星点一般细微的希望也强压下去。

      我像是在下一招险棋。时光想。

      如果被俞亮看破他其实虚张声势,他就落在后手了——时光有些难过地想,我也许再也没有机会了。

 

      俞亮听时光久不讲话,出声道,"还有事?"

      "小俞老师,"时光应一声,怕俞亮挂电话,说,"明天我来找你吧。"

      俞亮问:"做什么?"

      时光说:"你有东西在我这里,我要还给你。"他在心里掐着数,算俞亮到底欠他几句好言好语的软和话。他现在耐着性子捋俞亮的话头,等到明天去找俞亮的时候,非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时光。"俞亮说,他似乎终于耗尽了睡前强撑起的一点精神,像一个因渴睡而不满的人,受不了戏弄,怀着满腹的怨怼对扰人清梦者进行最后通牒。

      俞亮对时光说,"——你是不是忘了,当年是你拒绝了我。"

      "我很忙,没有空见你。你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也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05

      冬至这晚,黑夜很长。夜凉无孔不入,钻进久战沉疴的人的经脉里,让人错觉等不来天亮了。

      树被路灯拉进窗户里头,罥挂在俞亮留下的棋盘上,投下仓皇的影子。时光光着脚踩在地板上,去摸一摸同病相怜的棋桌。

      俞亮连这方侧楸都能扔,被俞晓暘知道了,是要揍他的。他本来做个好人还回去,可以让俞亮少挨一回骂。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要被家法,说出去实在不是很好听,何况又是死要面子的中国最年轻的围棋九段。

      俞亮怎么这样啊,时光心说,东西想扔就扔,不想要就不要了。我也没有让他停下来等我,只是想让他回头看看,我快要追上他了。

      追得好累啊。时光悄悄地叹了口气。

 

      他想,等天亮了,还是把棋盘还给俞亮吧。现下无人,连风都听不见他心里想什么,于是他自己在心里偷偷承认一回,睹物思人,实在很难受。

      他每一次下棋,脑海里都是俞亮伏在对首,垂目结眉的样子。他要替俞亮把眉头揉开,被俞亮拂了手;俞亮下棋专注,他在对面逗鱼或是说闲话,都扰不了俞亮的思路。末了输棋,还要被俞亮揶揄盘外招的。

 

      俞亮赢了也不显山不露水,一笔一画记棋谱,突然说:"时光,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时光不假思索,道:"俞亮,你是不是疯了。你不想下棋了?"





未完待续

————

*朴廷焕是化朴廷桓的名,部分参考2012年应氏杯,时间地点有变动。


————

本篇的题目是朋友@锦鲤锦鲤 取的,发了一小段给朋友看,朋友说:亮子终于告白啦!

然后又说:居然是be


告白日,既是俞亮告白的那天,也是二人决裂的那天;是多年之后时光获得决赛首胜,终于可以面对俞亮的那一天,也是他想向俞亮坦白心意,但最终还是不敢说出口的那一天。

是黑夜最漫长的冬至日,也是白昼开始延长的起点。

 

起因是有评论问我,为什么不让俞亮告白。
我没想做标题党的意思。

 

 

 

 

 

 

 

 

 

 

评论(157)

热度(8910)

  1. 共87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