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

因为想到了,所以就写了。

【俞亮时光】潮汐

原剧向衍生,一点意难平的流水账文学,全文1w+,糖在最后,其实也不甜。导演不做人,我哭着写成致郁文。

俞亮时光无差。

————

牡蛎们循环着自己的潮汐。

一旦有两枚牡蛎拥有频率一致的潮起潮落,就会致使原本不存在的小小海洋真切地流淌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

 

01

北斗杯赛毕,夺冠的喜悦先由方领队带回了国内。方绪特地是要多放两天假给俞时二人,他先行回国准备发布会,是盘算着再好一举将时光签到G.C;面子又做得十分周到,要让俞亮带着时光在韩国玩一玩,暗示他的好师弟把握机会,务必带时光一道回围达。

 

倒也不是时光对方绪那一句"起爆剂"耿耿于怀。他临行前向许厚下了军令状,如今夺冠了,如果不回许厚师兄的队里,那就是真的忘恩负义,保不齐连大老师要骂他一句小白眼狼。

少年人的考量,总是单纯又坚决,看不到局外招的弯弯绕绕。

 

"我如果签到G.C,难不成你还能让我做主将?"二人从咖啡店出来,时光正捧着冰淇淋纸碗往阳光底下溜达。北国的天气比江南冷得多,冰淇淋不怕晒化,时光偏偏要顶着西北风吃冷饮,俞亮也拦不住。

少年人心里头有事,将整整一勺冰淇淋囫囵咽了,头疼得奶膘都鼓了出来,脸皱成一团。好在舌尖上又甜又清爽,时光的心情不坏,第二十八次拒绝了俞亮签约围达的提议。

"咱俩不在一个队,我也可以陪你下棋啊。"时光小没心没肺的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吃完俞亮埋单的冰淇淋,他又揣着手去跟俞亮并肩走。

脱下那一身国青队的队服,时光裹着厚厚一身羽绒服,耸着肩低着头站没站相,衬得长款大衣的俞亮越发挺拔一些,甚至于俞亮要与时光讲话,需要低下头才能瞧得见他的表情。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俞亮也记得之前方绪那句祸从口出,语气低和软了一些,像首尔街头又清又淡的暖阳,"这场北斗杯也好,往后千千万万场比赛也好,你不在围达就没有意义。"

俞亮将这句话讲得冠冕堂皇,字句里头分量可见一斑,但仍旧轻飘飘散在冷风里。他话里发虚,是因心里发虚,自觉向来一碗水端平,生怕一点私心显露出来,平白让这小没良心看笑话。

"你如果这么在意主将的位置,我可以让给你,前提是你下棋赢我。"俞亮自觉好大一步让棋,他一拢大衣,又将时光往街内沿拉一拉,避过对面行来的旅行团——异国他乡的游客,面上都是新奇和快乐,哪像他两个,垂头丧气并上愁眉不展,哪里有一点领奖台上意气风发的样子。

脱开围棋,他们本就是普通的少年人;但他们又确实与围棋再也难舍难分了。

时光听出俞亮话里的妥协,偏不顺梯往下爬。他是和俞亮怼惯了,咧着嘴笑起来也带三分揶揄:"俞亮,诶我发现你这人,什么事儿都要围棋决高下。"他去与俞亮勾肩搭背,俞亮还他一句眼神骂人,他就越发来劲,"小古板,小俞老师,比赛之前咱们赌了一局,你不照样还是让我上了主将。"

俞亮把时光往边一推,挣开他压着肩头的手臂,眼神嫌弃得不得了。

"你听说过田忌赛马吗时光。"

 

俞亮没能完成方绪交给他的任务;但他又觉得这样也好,时光要去方圆建设,他俩可以在接下来的围甲的赛场上一决高下,这是寻常手谈无法带给他的刺激,是他更为期待的针锋相对。

 

直到飞机准备在机场降落,时光才迷迷糊糊醒过来。俞亮已将他的手机折扇之类都收拾妥当,他俩下了飞机直接乘摆渡车走,御寒的围巾用不上就塞在包里;时光偏偏要去翻被压在背包最底下的鸭舌帽,盖一盖他睡得乱翘的头顶发涡。

俞亮又要骂他多事,有本事翻没本事理,时光咧嘴嘿嘿一笑,真正像个十六岁的少年人。他扒着窗户去看飞机穿过对流层,颠来簸去也不管,捂着耳朵张嘴去适应气压,从云端落到地面,眼睛还望着窗外的万家灯火。

北斗杯之前褚赢的突然消失,时至今日,他像起伏不定的一场梦,等到下了飞机脚踩实地,才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他随俞亮去取行李箱,瞧见传送带也稀奇,又想到褚赢只在认字识物的小卡片上见过飞机,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

航班落地是在深夜,没惊动媒体;洪河医院走不开,沈一朗去找白潇潇又不在方圆市,江雪明说带着围棋社来接机,深更半夜又破不了家长的门禁。最后是方绪和白川将舟车劳顿的二人接来。时光的困顿还没醒转,坐在后座上昏昏欲睡。

俞亮察觉到后视镜里头方绪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他也疲累得很,不想管方白二人惋惜的神情,将身板颓了颓,窝在后座的另一侧,中间隔了两个人的背包。

这是什么距离呢。俞亮想。

他们俩是双人赛里默契无比的双子星,是浑然天成的对手与伙伴。

是双星系统里的两颗恒星,互相缠绕与吸引,永远保持着牢不可破的距离。

 

北斗杯赛前那一局棋,俞亮是势必要赢的决心,下得认真又狠绝。时光只当他是看重主将,而俞亮的真正目的,是那一句九年前一切根源的追究。

那日小阁楼上,一方窗透来的天光里,他瞧见那面棋盘,就晓得时光肯定有秘密。

 

 

02

时光从俞亮家里搬出来的第二天就去找了许厚报到。

方绪彻底心死,拉着白川直道悔不当初。俞亮在一旁听得嘴里头发苦,面上又八风不动地打着棋谱。

 

前一天晚上时光理行李,最后一次在俞亮家里头摸摸索索,嘴里头插科打诨,说自己与洪河定上段就去外头住了,小俞老师要是舍不得我,也可以一起住过来,洪河那间房还空着;又揶揄围棋贵公子一身的臭毛病,肯定住不惯小门小户,指不定要小光子鞍前马后,他可受不了这份委屈——全然不想二人集训这段时间,到底是谁包圆了家里的买洗烧。

"就你这自理能力,我怕一天三顿方便面会降了智。"俞亮嗤之以鼻。

"嘿你这人,我住你家里这几天我没叫外卖?"

你来我往几句,眼看着又要呛起火药味,俞亮将衣柜里时光的衣物都收拾妥当,却听不见小白眼狼的回音。他在家里寻了一遍,瞧见时光窝在书房里,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琢磨着方绪送给他的永子。

时光像是挖到了宝贝的小地鼠,虚拢着一盒黑子移不开目光。他是不晓得永子的贵重,单知道世间凡是棋子便能执在手间。随手捻棋一翻一转,他将黑子在执,触到就是凉如水,温如玉,鸦色清透,质坚而神丰。

棋里头若有君子,应当是这样的吧。

"这是师兄送给我的永子。"俞亮讲,"永子始于明代,极具神韵与根骨,我之前从未拿出来用过。以我的境界,这是暴殄天物。"

他将棋盘摆好,左右列出棋笥。时光面前正是装着黑色永子的那一枚。

"你执黑,来一局?"

 

时光却不应战,只看着棋子愣愣出神,末了却问一句:"小俞老师,明代和南梁,哪个在先啊?"

 

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话,令俞亮的心一紧。

俞亮再无手谈的兴味,反而兀自将黑白二色在棋盘上铺开,正是九年前那一局令他追寻至今的棋。他这边不动声色地捻子落了半爿,时光才察觉,眉梢一挑,面色就不虞起来。

时光不讲话的时候,紧绷的下颔线不像俞亮那样嶙峋可畏。他是凶不起来的面相,但眼尾一耷拉,眸子里头就熄了光,整张脸沉郁之极,消沉之至,半点没有少年人的鲜活气了。

"你摆这局干嘛?"他问。

俞亮是听出剑拔弩张的气氛,平白无由地烧起一阵烦躁,"你知道我想问什么。"

他看见了时光的脸色,但仍决意要将伤疤一揭,挖掉这一块横亘在二人之间的沉疴痼疾。自从北斗杯赛前那一局棋,他忽觉窥见端倪。小时光从未执过棋子的错误手势,后来的神童陨落、泯然众人,哪怕是这两年时光付出的天赋与努力,也绝对达不到那样的高度——当年的那一局棋,确实不是时光下的。

……但,那不可能。

那是时光坐在他的面前,笨拙而笃定,亲手落下的妙招。

 

俞亮极为迫切地,近乎病态地执着于真相。他几乎是对时光穷追猛打,又觉自己不该这样咄咄逼人。

只要他告诉我,不管是什么,我都会相信的。

俞亮落下最后一字,仿佛又回到九年前黑白问道的那张棋桌,时光小小的身影落座在他对面,身后藏着不为人道的秘密。

我都这么相信他了,他为什么不信任我呢。俞亮有些难过地想。

 

时光将手上的黑子往棋笥里一掷,清脆一声响,也像少年人故作轻松的亮润的嗓音。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你等的人不是我。"

他讲完这一句,站起身要走,又觉得一走了之是可惜,但到底可惜在哪里——北斗杯夺冠,集训理应结束了,真要说可惜,大概是他以为冰释前嫌,没想到俞亮又来一招非一日之寒吧。

时光咂咂嘴,收起突如其来的感慨。他也不想看俞亮难看的脸色,难得讲得耐心又认真。

"你不要不相信还误会我生气,我更不要你开什么道歉发布会——当年跟你下棋的人,真的不是我。"

 

 

03

时光白天去单位打谱备赛还不觉得;晚上回到家,突然就有些嫌静了。

洪河为了照顾他爸早就搬了出去,时光成了二房东,洪河的房间要等着他回来住,也不打算往外租。屋子里连灶间方便面的烟火气都少得可怜,时光将电视开着,仙剑奇侠传翻来覆去地播了好几次,他总想看看结局到底是什么,但老是忘记。

后来他在网上找到了仙剑全集,就一边开着视频一边下网络围棋。褚赢的账号被他注销,现在想起来又后悔又心疼。他从韩国回来后又注册了一个小号,摆上褚赢的头像与签名。因为没打几局,匹配到的也都是菜鸟。时光炸了两局鱼,下起棋来没心思,看剧也没看进去多少,进度条滚完,光记得李逍遥抱着娃娃形单影只。至于赵灵儿和林月如去哪儿了,他也不想回头再看个究竟,结局差不多是这样,若有一天褚赢问起,他也可以交代了。

时光是真的从褚赢的消失里走了出来,也是真的觉得心里空落落。

他憋了一肚子的话没人可说,洪河不能说,沈一朗不能说,俞亮更不能说。

 

洪河的爸爸病情好转,出院那天时光去帮忙。再见到时洪父已经能讲些简单的话了,洪河搀着他爸换下病号服,他爸甚至能下床走个几步,招呼时光吃苹果。

"我师父给介绍了个针灸老师傅,定期给我爸做理疗。"洪河给时光削苹果,果皮都一连不断,是给林灿练出来的技术,"我还去兰因寺烧了香,希望我爸身体健康希望你顺利夺冠,你赶明儿陪我去还个愿啊。"

"成啊。"时光倒不跟洪河客气,冰糖心的阿克苏嚼得腮帮鼓鼓囊囊。"你师父没把你逐出师门啊?"

"那不能。"半大小子的江湖气一拍胸脯,"我洪少侠忠孝两全,只待安顿好家父,再与你重出江湖……诶哟!"

洪父还能抬腿去踹洪河那一脚,洪河吃了痛又赶忙扶他爸坐下,端茶倒水地哄老爷子开心。

真好。时光想,洪河该回来下棋了。这不还是有好事儿吗。

 

二人趁着双休到兰因寺里,赶着饭点到的,还能蹭一顿伙头师傅的素斋。山蕨菜清炒的鲜竹笋,都是小山珍。时光在韩国待了一个礼拜,满嘴的泡菜味。他和洪河一人一个馒头一筷小炒,吃得舌头都快鲜掉了。

两人饭毕,抱着一杯粗茶坐在暮冬的太阳底下犯懵,他俩占着一方石板下棋,被这寺里的小风一吹,困得眼皮子直打架。芸豆师傅提着一篮子笋尖过来晒,要二人将石板让出来,又不想棋盘摆到地上,说总之你俩现在下棋都不过心眼,连连臭招,来都来了,不如干点活吧。

时光拎着水桶站在井边,一手井绳一手提桶的也不动作,若有所思了大半晌,最后干脆把活扔给洪河。

"你先干着,我有事去找懒师父。"时长老金蝉脱壳。

 

懒师父破天荒没在睡,藏经阁的门也开着,懒师父一身大棉袍,坐在门槛上擦棋子。他那两笥棋子老旧得不成样子,坑坑洼洼大小不一,摸起来剌手。时光帮着擦了两枚,又撂挑子歇活儿。

"施主的心思又不在此,来找我做甚啊?"懒师父揶揄他,阴阳怪气的,时光却听来一阵心顺,陪着笑嘿嘿嘿,像一只憨憨狗崽。他揣着手与懒师父坐在一道,盯着日头瞧了半天,学懒师父的语气。

"在下自然是有问题向懒大师求教啊。"他一句话讲得抑扬顿挫,神神叨叨,手肘去顶一下懒师父,像两枚棉花团子挨着蹭了蹭。懒师父嫌弃地一躲,把抹布和棋子都塞时光怀里。

"一点诚心求教的态度都没有,干活!"

时光这是有求于人。懒师父要他干活,半大小伙的心思灵光得很,体悟出来了——活干完了,心魔才能解,懒师父有问必答,有求必应。

 

时光洗了半笥黑子儿,懒师父也不理他。小小一方偏院里单听得棋子掷进棋笥的脆声儿,嗒嗒得落在时光心头上,一敲就是一阵涟漪,波平澜息后又是出奇的平静。他心里这一波暗流汹涌的浪潮,颠簸多日之后终得一刻安宁。日光倾洒在这一片风平浪静的心绪上,晃晃悠悠溅出些光点——潮往下退了,岸线显露出来,时光才瞧见自己心底的东西。

他眼瞅着一笼棋子见底,懒师父已伸着腿晒太阳,抱着臂就是一副好整以暇,等他来虚心求教的模样。

"懒师父,我与你下过棋,你觉得我的水平如何?"

懒师父瞥他一眼,"你这都世界冠军了,来我这儿炫耀呢——水平怎么样,不都在奖杯上写着么。"

"诶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时光将腿一伸,与懒师父一模一样的姿势。门槛上斜着两个圆润润的人影,眯着眼将自己剖露在天光下头。

"你也和'他'下过棋。"时光捻着一枚黑子在指间把玩,又讲,"你觉得我和他比,怎么样啊。"

懒师父从鼻底儿哼一声,"云泥之别。"半晌又补充道,"但就棋力来说,尚可尚可。"

懒师父与时光打迷糊眼,一句话讲得半藏半露;听者也是左耳进右耳出,像风声过了一遍脑子,心里有些高兴地哼哼。

上一次他问得又冲又直白,懒师父倒绝口不提;这次他学乖了,二人打太极一般地讲散话,你觉得我懂了,我也觉得你明白。兰因寺不养闲人,灵犀了悟要靠自己。

"我有个朋友——你也见过的,俞晓暘的儿子。人特臭屁,气性特大,特爱钻牛角尖,十头牛都拉不回来的那种。"

正主不在这儿,时光背后讲人坏话十分心安理得。

"心眼儿吧还小,当年因为一盘棋就要跟我拼命。他现在追着我问,我怕他又生气,我就想把这事告诉他。"

"你鼻子底下开的那豁口是叫嘴吧?"懒师父懒懒洋洋,"嘴长你身上,想说就说。"

我想说来着。时光想,图书馆里头,还有阁楼那次,俞亮每一次的追问,我差一点就把真相说出来了。

"差点儿差点儿,那不还是没说吗。"懒师父又哼他,"活人死人还就差一口气呢。"

时光被这突然的一搭话给吓一激灵,瞪圆了眼睛去看这位隐士高人。懒师父递过来一个大惊小怪的眼神,时光就想,得,敢情我藏着掖着,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

"俞亮因为一局棋就等了九年——可那局棋是褚赢和他下的,我现在跟他讲褚赢消失了,不回来了,这不相当于他九年来的努力都白费了吗。

"他拼着一口气吊在前头的目标,他心心念念的褚赢都不是我,他认错人了,偏偏还又一副笃定没错的样子,'我等的人一直都是你,我唯一承认的对手只有你',好家伙,还来怪我无理取闹——我稀罕他给我开发布会!"

时光不敢丢棋子,就把手里的抹布往水盆里头一砸,水花沾了半边鞋,冰得他龇牙咧嘴,干脆脱鞋脱袜晒起脚丫。

懒师父虽然不羁,也被这少年人的没个正形给辣了眼睛,抬起脚直踹时光小腿,"佛门净地啊我告诉你,放尊重点。"

时光一直腰一盘腿,光脚藏在宽敞的羽绒服里头,抬手咣咣两下,把湿透的鞋扔到阳光底下晒。

"你跟俞亮一样的事儿。"时光嘟嘟囔囔。

"……那你说我要告诉他了,他扭头就走怎么办。"时光愁得眉头打结,两手一揣,手指头往袖子里挖,"他在我身上浪费了这么多时间,他不得恨死我。"

"他怎么想那是他的事。你怎么说是你的事——"

"那怎么能是他的事呢!"时光一急,光脚踩着石板就站起来。蔽在阴影里头的青石板又潮又冰,时光冷得一激灵,堪堪住了口。

就算俞亮相信了我的说法,接受了褚赢的存在,也不介意他这么些年等错了人,还拿我当朋友——俞亮会不会觉得,除了小时候的那盘棋,我考入道场、定段成功、比赛获胜,乃至北斗杯的夺冠,都是因为褚赢在帮我。

轰隆一声,潮退了。潮水打在终于显露出来的礁石上头,砸出好大一片浪花。

 

懒师父等了时光半天不说话,倒也不着急,低头挑挑拣拣,在那笥白子里拣出一枚时光错扔进去的黑子,摆到了二十一棋局上。

"别想了,来一局。我执黑。"懒师父拍了拍时光耷拉着的脑袋。"下完这局你也该下山了。"

 

 

04

时光走到半山腰就开始打喷嚏。一开始洪河揶揄是否是有人在念叨时长老,眼瞧着时光涕泗横流路都走不稳,洪河扶着时光深一脚浅一脚地下山,立马送时光去了医院。

时光挂着水昏昏沉沉缩在急诊室的扶手椅里头,心想他妈妈常说的病气脚底钻,好像也不无道理。

洪河打了饭回来,时光发着烧,嘴里味淡,没吃几口就扔在一边。洪河打了电话给他二叔,着落好父亲的事儿,捧着手机边和林灿聊天边陪时光解闷儿。

洪河与林灿聊到手机没电,伸手试了试时光的额温,起身去找充电线;时光倒让洪河回家去。这么大人了输个液还能出什么事,何况他妈在这医院上班,有事儿喊一声就行。

"去你的,手机呢,我给你向厚哥请个假。"洪河把没电关机的手机揣回兜里, 去摸时光的。正要拨号码,正好有电话打进来。

时光烧得迷迷糊糊,手机铃声吵得他头疼,他也不想接电话,只把脑袋埋进羽绒服的兜帽里装聋。洪河接起来喂了一声,语气都降了半调。

"俞亮啊。"洪河客客气气打了个招呼,时光耳朵里头听见这一声,整个人都清醒了,挣扎着直起身去抢电话。他手背上缠着导管,挂了半天水,整条手臂又冰又麻,抬起来都要费半天劲,来不及拦洪河的话,洪河连医院几楼几号座儿都交代了个彻底。

"你说你告诉他干嘛。"时光恨道。

"你俩都住一起的交情了,让俞公子探个病怎么了。"洪河一脸莫名其妙。

时光蹬了蹬腿,运筹帷幄的小脑瓜此刻能量告罄,不知道该怎么和洪河解释,干脆两眼一闭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梦浑浑噩噩,梦里头瞧见褚赢坐在对首,执棋的手势一捻一翻,漂亮优雅得不像话。他执棋的手势也是跟褚赢学的,姿势像了十成,气韵不得三分,他小时候还觉挺美,长大了就明白那是长久的棋韵浸入骨髓里。褚赢落子稳如泰山,其实怎么看怎么像的是俞亮,棋形完满,棋气亨通,满盘是经久厮杀磨练出来的沉稳果决。

时光至今还觉得惊奇,他与俞亮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能在双人赛中战得一心同体浑然天成,实在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下棋的时候就要专注,心无旁骛方能掌控方圆。"

对坐的褚赢一讲话,时光回了神。他其实不是第一次梦见褚赢,闲来几次能与褚赢在梦里头手谈几局,醒过来就记了谱,真正梦里头都在练棋。但此刻他病气得很,头疼脑胀,褚赢落一步,他连前几招都忘个精光。

"不下了不下了,你这是趁人之危。"时光将棋子一掷,趴在棋桌上无精打采。这场病烧得他心慌脑热,他像一条涸水的鱼一样张着嘴呼吸,吐出来的也都是热气。褚赢一打折扇,徒劳地给他扇扇风。

"小光,你看小亮这么关心你,是真的把你当好兄弟。你还怕他生什么气?"

时光伸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白眼也翻得有气无力,"小亮小亮,你别再跟我提他了啊。我听见他就烦。这事儿搁你,你能讲明白?"

褚赢一手给时光扇风,一手提子,将失了气的死棋清出棋局。棋子嗒得一声落进棋笥里,时光支棱起脑袋去看,迟迟缓缓算了半天,白子输三又四分之三子。

"有什么话讲不明白的,"褚赢抿嘴一笑,露出两个梨涡,"你与我有何分别。我不就是你吗。"

 

时光猛然从梦里头醒来,眼冒金星了一阵,才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医院了。

他坐在出租车里,旁靠的是俞亮。他没正没行地把俞亮当了个靠枕,脖子里围着一圈厚厚的围巾,烘得他直冒热汗;俞公子笔挺的大衣被他蹭出好大一团褶皱。

俞公子眉头也皱,压低眉角满眼的不适意,把时光盯得心里直发毛。

俞亮一字一顿问道:"你听见我就心烦?"

 

时光像一只病鹌鹑,把脸藏在围巾里头,惴惴不安地跟在俞亮身后。俞亮一手提着时光的背包,一手拎药,面色不善得像个阎王。

他怎么不知道他还有个说梦话的毛病。祸从口出,这下是旧仇未泯又添新恨,俞亮不会趁病揍我吧,他想。

走上台阶,俞亮侧让一让,示意时光开门,扭头看见时光老神在在,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时光被他一瞪,无辜又茫然,生怕再触怒天威,赶快低头掏钥匙开门。

俞亮是没来过时光家里头,时光想起他之前揶揄俞亮大少爷住不惯小破屋的事来,继而想起那一晚的不欢而散。他心里头的疙瘩实则解了一半,许多事情呼之欲出,被这一道病气拦在面前,时光嗓子疼得火烧火燎,讲不出话,干脆闷声装死,想着下次一定。

 

俞公子登堂入室,第一眼瞅见茶几上的外卖盒,棋谱垫在塑料盒子下头,沾了点可疑的赤色油渍。他对这位拿了工资就要自己出去住的独立社会人表现出了满脸的不赞同,但实在对蔫儿了吧唧的病号生不起气来。

"去床上躺着去。"俞亮反客为主,瞧见时光迟钝,一抿嘴又是嫌弃,替他解了围巾铺了床。时光其实还烧得脑子钝痛,木偶一样爬上床,被窝里翻个身,从门缝里瞧见俞亮的身影。

俞亮脱了大衣搭在椅背,卷起袖子收拾桌上的残局。时光耳朵里低低地发鸣,听见厨房里打灶开火的动静,水壶里咕嘟咕嘟地泛泡,时光的思绪也像沸了一锅水,起起伏伏,最后想的是俞亮在做饭了,我想吃排骨盖饭。

俞亮穿围裙比洪河好看多了。时光想。男妈妈,真是男妈妈。

 

少年人的体质好,时光挂完水一发汗,又是松懈精神彻底睡醒,一翻身就精神得不得了。他支起身伸长手去够外套拿手机,俞亮在客厅里就听见时光的动静,端着杯温水推门而入,正对上时光亮澄澄一双小狗眼睛。

后者一下就老实了,又将手和肩裹进棉被里头,朝俞亮讪讪地笑。

"小俞老师,你来啦。"

俞亮倒不凶他了,嗯了一声,温温吞吞得不像话,去扶时光起来时试了额温,不知从哪儿翻出来的厚重的大毛衣结结实实裹在时光身上。

待时光喝了水,俞亮又问,"饿不饿?"

时光将咽未咽的一口水呛在喉咙里,他偷偷去收拾俞亮的表情,觉得眼熟,想起之前俞亮去图书馆逮他,苦口婆心地劝他参赛,就是这样一副小心翼翼的眉眼。

时光想起这事儿,又觉得好笑。他油盐不进,惹得俞亮终于爆发,围棋贵公子变身喷火龙,浑身的涵养喂了狗。时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把自己骂成小狗,俞亮的涵养喂了他,他还心里头得意洋洋,仿佛捏住了俞亮的小把柄,在心里挥起了小旗帜,终于要向俞亮开战了。

"时光?"

少年人的志得意满被唤回了神,俞亮喊他从来都是温温慢慢,嗓里头沁了世家公子的润气儿,任谁听了都指摘不出错误;唯独他时光偏要去踩老虎尾巴,逼得永子一样的棋士一时失态,吵个脸红脖子粗才能罢休。

我可是时光啊,俞亮亲口承认的对手,一生劲敌,俞亮克星。

时光一咧嘴,又嘿嘿嘿地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傻气。俞亮看在眼里,忽觉长久以来断联的天线突然接收到了回音,时光悄悄将心门开了一条缝,灿烂又温暖的光从门缝里一点点倾泻出来。

俞亮去拿时光的手。时光的手背上有个发青的针孔,还留着冰冰凉凉医院的消毒水味儿。俞亮替时光把淤血揉散了,也不松开,将他轻轻握在干燥又温暖的掌心里。

 

 

05

时光如愿以偿吃到了排骨盖饭。

他啃完最后一块排骨,再也没有不开口的理由;但贸然提起又很突兀,吮着筷尖出神。俞亮那边等着洗碗,扭头见时光连筷子也不放过,顺手拿起桌角的棋谱塞给时光,解救了快被咬秃的筷子。时光咬了个空,门牙扣在舌尖上,疼得他直冒眼泪,对上俞亮无可奈何的眼神,又被小俞老师极具威严的一瞪给压低了头。

手里头大约是他之前拿来垫碗的棋谱,边角上沾了一点油渍。时光从来都在棋桌上打谱茶几上吃饭,泾渭分明从不越界,这张棋谱究竟是如何上了茶几又成了桌垫,时光盯着棋谱看了半天,想起他之前在躺椅上打盹,梦里头与褚赢下了一局棋,醒来就随手记下扔在客厅里。

时光这才灵犀一点,一声俞亮喊得又急又响,把小俞老师从厨房吓出来。

"干什么!"俞亮气极,这人病好了又作,用不完的精力,从来没有消停的时候。

"你看看这个!"时光将棋谱拍在俞亮眼前,故作高深,"你看这一局棋,能看出什么玄机吗?"

俞亮瞥一眼棋谱,正瞧见时光光着脚踩了单只拖鞋在地板上蹦跶,生无可恋地一扶额,扯了人手腕往沙发上坐。

"你睡觉的时候我就看过了。"俞亮将时光的另一只拖鞋也拿过来,老妈子当的十分尽责。他在时光身边坐下,沙发陷进去一块,时光盘着腿就往他那边倒一倒,没筋没骨地懒在俞亮身上。

"黑棋凌势,中盘之前层层逼进,但在中盘往后,白子一手妙招拆了盘桓中央的杀局,竟能独辟蹊径,将整爿局势转危为安。"俞亮倒不躲,偏了偏下巴躲开时光横七竖八的发旋,垂着目分析,"黑子的布局沉稳,陷阱又连环不断;白子见招拆招,依势造路,以牙还牙,收官时才失半目,已是十分的不容易了。"

一局令人生羡的好棋。

"我执白。"时光道。

俞亮认出时光棋路,但其实是觉黑子也眼熟,恍恍惚惚看这棋子下藏得绝妙心思与杀机,想到了他父亲与时光在幽玄棋室的那一局棋。

他本已决定时光不愿说,他就再也不问。但答案昭然若揭,他想,时光就在他身边,如果这次又要逃,他好歹不能让时光轻易跑掉了。

"黑子是谁?"俞亮问道。

时光靠在他身上的力气陡然一沉,像是紧绷了长久的弦突然松懈,或是苦旅的人终于卸下包袱。他真正依托着时光,确认隔阂的柏林围墙确实坍灭,时光从那扇溢满了光的门后探出头来,眼神亮亮,说我永远信任你,手里捧着一颗心来交给他。

"执黑的人,就是褚赢。"

 

事情的真相玄妙而荒唐。时光将这些故事憋了许久,一刻得以倾倒出来,滔滔不绝并绘声绘色,将洪河讲评书的本事学了七七八八。这些事若放在去年,时光必定是不愿意讲的,遑论是说给别人听,他光是想念过一遍就要哭了;而今窝在沙发里,喝着热橙汁,小俞老师支着他懒懒散散的身子骨,他像一个老人家,给祖辈儿孙讲过去的事情,只剩怀念和无限欣喜。

"少跟洪河学讲相声,"俞亮冷冷出言打断时光感慨,"你跟谁在这伦理哏呢。"

时光一句辩驳含在喉咙里,怕俞阎王发作;但低头瞧见俞亮用绒毯子将他冷冰冰的脚丫裹起来,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诶呀小俞老师,这不讲到伤心处,稍稍活跃一下气氛嘛。"

"我看你没心没肺,褚赢走的时候,你动静闹得这么大,现在倒开心得很。"

时光抓住机会,奋力反击:"小俞老师,我记得在图书馆里,好像是你的动静更大一些。"

 

两人吵嘴也是见缝插针,时光这么断断续续讲到天黑,客厅里亮了灯,暖色的灯光把他俩拢在一方天地中。时光嫌冷,要打暖气;俞亮犹嫌不足,一人一条被子,裹成两只团雀挤在小小的沙发里。

时光就露出圆圆一张脸来,不知是热还是戳了心窝,眼尾脸颊都抹了一层红。俞亮心软,伸手去摸时光的额头,时光诶诶两声躲开,说俞亮你可别充大辈儿想占我便宜。

俞亮气得要死,把好脾气和沙发垫一股脑都朝时光扔过去。

时光吃了一记锅贴,正好把脸埋在垫子里,声音就闷得很。他叫了一声小俞老师,磨磨蹭蹭半天才抬头。

"你还认可我是你的对手吗?"

俞亮把靠垫拿过来,往时光身后一塞,真的拿时光束手无策。

"你偶尔聪明的脑袋瓜在不下棋的时候能不能想一些正常的东西?"俞亮一叹气,嗓音向来清清冷冷,跟时光讲话的时候又低下来半分。

"我问你,是谁在黑白问道棋馆门口堵我六个钟头,是褚赢吗?"

时光蔫了芽一样垂头丧气,"是我。"

"那是谁在弈江湖道场练棋练到半夜,还叫板一定会追上我,是褚赢吗?"

"是我是我,诶呀你这人怎么这么记仇……"

"是你和我一起去的韩国,是你和我一起北斗夺冠。"俞亮拂了时光的抱怨,表情严肃又认真,但讲话的声音又轻又沉,像窗外的月光飘在小客厅的地板上。

"……我当初确实执着于追寻褚赢的幻影,但我将你当作对手,不是因为你赢过我,也并不因为你的棋力如何卓绝——时光,这条路太窄了,许多人前赴后继,能上桥的人之中从来不乏惊才绝艳。我背负着父辈的压力与外界的期待前行,在无数次想要放弃的时候,好在遇到了你。

"因为你成为了现在的时光,我才能成为现在的我。

"时光,围棋是孤独的。和我一起披荆斩棘的人,一直都是你。"

 

 

06

俞亮虽然不赞同独立社会人时光的经济独立了就应该搬出来住的观点,但还是拿这一套说辞说服了俞晓暘,和时光住到一起。

洪河先前住在自己家里照顾父亲,后来就和林灿搬出去住。留下那间房又小又旧,时光说要不然我房间让给你,俞亮倒无所谓,韩国棋院的求学条件比这艰苦多了。

时光一搭俞亮肩膀,"小俞老师,搬出来住就是享受生活的,你住得这么挤,我也太过意不去了。"

俞亮放下行李箱递过去一个眼风,竟也学时光揶揄:"那不然我跟你睡?"

"诶你跟谁学的不正经,俞亮老师咱们把这高低床清出去下午去买个席梦思床你看怎么样……"

 

时光那一套动机可疑的俞少爷享福理论也被俞亮看透,约法三章,俞亮做饭时光洗碗,拖地洗衣则是谁输棋谁就值日一星期。时光又觉得跟俞亮生活,仿佛多了一个妈。不,比他妈还凶神恶煞,时不时就要怼一句,捅一刀,吵起架来唇枪舌战,围棋世家的棋士之风在时光面前褪得一干二净,气得时光扬言要去俞晓暘面前打小报告。

"是我之前管小亮太严厉了。"前世界冠军·俞·钓鱼也很厉害·晓暘九段一抛竿,捧着保温杯坐在小板凳上笑呵呵地喝茶,"小亮跟你待在一起啊,开朗不少。"

 

这年端午,俞亮烧了一桌子菜,等着时光提溜奶油蛋糕回来才开了桌。蛋糕上插了1509字样的小蜡烛,烛光闪闪的,俞亮关了灯,两人一起唱生日快乐歌。

唱罢后时光一撇嘴,眼睛里头盛满琥珀一样的光;俞亮朝时光看一眼,也不做声,抽了两张纸巾递过去,自己低头专心切蛋糕。

"我问了围达的技术员,想要恢复褚赢的账号,也不是没有办法。"

时光闻言,一双狗狗眼又挂在俞亮脸上。那眼里头还有没消下去的水汽,俞亮很吃这一招,分给时光一块小蛋糕镶满了水果。

"别这么看着我,你把蛋糕吃了,我就把账号和密码给你。"

 

时光占了寿星的便宜,吃掉了大半块蛋糕。他往俞亮背上一横,俞亮正坐在沙发上看棋谱,没好气地直了直腰,让时光坐有坐相。

"你见过谁在自家沙发正襟危坐的。"时光振振有词,捧着俞亮的笔记本下棋,继续找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奶油吃得太多,嘴巴里头泛腻;俞亮受不了时光抢占沙发的无赖行径,起身泡了两杯茶,一杯放在时光手边的茶几上。

"诶,俞亮。"时光扰不到俞亮了,又规规矩矩坐好,仿佛他一身懒骨都是刻意与俞亮作对,这时候又收敛起来。

"其实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是褚赢,小时候跟你下棋的也不是我。"

俞亮点头,"虽然棋力难分伯仲,但境界之差距,我能分辨得出来。"

"那你还追着我问,"时光得意的不行,小语气翘得没边,"诶你说你图啥。"

图你傻,图你憨,图你不洗澡。俞亮被时光打断思路,脑袋里的念头没边没际地跑,一招长错打成了立,他一扶额角,并不想与时光计较。

"现在多了一个我陪你怀念褚赢,不好吗?"俞亮道。

"——嘿你说这臭棋篓子,下棋怎么还讲垃圾话呢。"时光那边正走到要紧关头,俞亮的话他听了半句,敷敷衍衍应一句好,摩拳擦掌要杀一杀对方的锐气;俞亮捧着茶杯,半句话咽在心里,看时光龇牙咧嘴就不顺眼,推搡着他重回挤占沙发的战争里,说时光九段你行不行,棋神褚赢全网胜率第一的英名别砸在你手里。

 

 

07

"世上孤独的事情那么多,你还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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